第40章奮楫
民警到來後,顧蠻生對自己打人的事實供認不諱,但他確實很雞賊,就像當年聚眾擒賊一樣,打也不打關鍵部位。余少哲雖然處處受傷,卻沒一處傷勢能定成輕傷的。
但就算不入刑,拘留也是跑不了的。顧蠻生沒找律師,踏踏實實在拘留所待了十五天,還差點憑藉個人魅力,在裡頭混成「頭板兒」。
十五天之後,浩子載著楊柳去拘留所接他出來。顧蠻生換了身乾淨的襯衣,但沒地兒也沒時間給他刮個臉。所以他就帶著一臉青楞楞的胡茬,從看守所的大門走了出去。這種刺刺拉拉的下巴,斑斑駁駁的兩腮,瞧著櫛風沐雨的,倒是很襯他一身從骨子裡透出的浪子氣質。
晌午十點的陽光特別好,不過分熱辣,卻又極盡溫存地與人廝磨。楊柳腳傷基本痊癒了,離他約莫三五步遠,挺冷淡地抄著手:「爽了?」
「爽啊。」顧蠻生笑了,笑得眼神清澈白牙晃眼,像一匹快活的獨狼,「我大學那會兒也被無賴勒索過,你猜後來怎麼著?我逮著一個機會,一棍子把那廝砸成了腦損傷,後半輩子都得漏著尿過。所以那天你跟我說完,我突然就頓悟了,不管是補償金還是醫藥費,反正這筆錢是跑不了一定得給的,那幹嘛不打那姓余的小子一頓呢?好歹我還爽了。」
「值嗎?」楊柳繼續問。
「值啊。不就蹲十五天號子嘛,衝冠一怒為紅顏,值到家了。」
「怎麼,我聽著你還很得意啊,還嫌這十五天蹲得不夠長?」楊柳解除兩手抱臂的戒備姿勢,朝著顧蠻生走過去。兩個人在兜頭蓋臉的陽光里,面對面站著。
「得意倒也不至於,」顧蠻生聳聳肩,笑笑道,「但我是為了我心愛的女人,別說十五天班房,就是槍斃也值了。」
「你這麼說,我還挺感動的。」楊柳以雙手捧住顧蠻生的臉,以拇指摩挲過刺破他下巴的青青胡茬,像歡快的小鳥一樣連著啄了兩下他的嘴唇,然後她就鬆開他,狠狠甩了他一個耳光。
她剛剛吻過他兩下,就甩了他兩記耳光,甩得勢大力沉,自己腕脖子都酸了。打完人之後,楊柳把眼一閉,與顧蠻生額頭抵著額頭,模樣繾綣,話卻殺氣凜凜:「但再有下次,老娘就弄死你。」
見顧蠻生進看守所猶嫌不解恨,余少哲放棄了補償金與醫藥費,傷愈之後就找來了記者,將顧蠻生的條條罪狀羅列成一二三四,給深圳市市長寫了一封實名舉報的公開信。余少哲是展信老臣,外人不知道的內幕他統統一清二楚,什麼不簽無固定期限的合同,什麼唆使員工自動離職又重新入職,什麼明著是以股票的形式向員工募集資金其實暗裡就是非法集資……尤其是「非法集資」這一條,國家金融剛剛立法不久,一旦落實,顧蠻生就得挨槍子。
前浪未平後浪又起,展信被徹底推上了輿論風口,各種口誅筆伐紛至沓來。到最後甚至驚動了省里,省委決定專門派個工作組到展信調查取證。
顧蠻生其實也怕,怕得幾宿沒合眼睛,但聽到這個消息反倒踏實了,塵埃落定,反正伸頭縮頭都是一刀。想通了就當無事發生,照舊辦公,閑時還去新事業部與分廠,視察2G的研發工作。
顧蠻生在辦公樓里氣定神閑地走著,對所有面露不安的員工和顏悅色。接二連三的打擊十分影響士氣,聽鄭高興說,申遠趁機挖人,又有不少人遞了辭呈。倒是剛來時就打過退堂鼓的喬芮她們拒絕了申遠的邀請,楊柳的義氣令她們決定留下來。
剛出一層樓的電梯,忽然看見浩子從眼前一閃而過,手裡攥著個什麼東西,跑得滿頭大汗,見人也不停下來。顧蠻生叫住浩子,問他:「急急忙忙的,跑什麼?」
浩子一見來人是顧蠻生,趕緊把手裡拿的東西背到身後去,嘴裡辯解著:「沒……沒事……」
「手裡什麼東西?我看看。」見浩子還支支吾吾的,顧蠻生直接走過去,一把從他手裡奪過來。原來是一隻黃皮紙五號信封,收件人就是他自己。
顧蠻生不高興了:「我的信你也敢拿?」
浩子趕忙解釋道:「我認得上頭的筆跡,是余少哲。姓余的在這時候寄信准沒好事,不看也罷了。」
顧蠻生沒理浩子,垂目把信拆開,從裡頭取出了一張剪報。看時間是幾年前的新聞了,他照著剪報上的內容念出來,聲音朗朗:「中共江蘇省委收到一封關於鄧斌非法集資的舉報信,由此,這起新中國成立後首起特大非法集資案的面紗被徹底撕開……」一旁的浩子聽見這話,臉都嚇綠了,顧蠻生反倒笑了,迅速掃視完剪報上剩餘的內容,道,「我簡單歸納一下,就是這位長城機電的老總因為非法集資,最後吃了槍子兒。」
一言既出,周圍人人臉色蒼白,殊無歡顏。浩子氣急道:「這姓余的落井下石不夠,還故意來噁心人!上回生哥你就不該手下留情,應該讓我來,讓我廢他一個蛋!」
顧蠻生仍不在意,隨手將剪報揉成一團,對四周的員工輕笑道:「不至於。就算至於,也絕對不會讓大伙兒的利益受損。」抬頭望見人群背後的楊柳,正蹙著眉頭,用飽含憂愁與深情的目光與自己對望。顧蠻生心頭無端端一暖,倒激越起來,他一激越就愛冒戲腔,當場來了一段《單刀會》的念白,「觀江水滔滔浪騰,波浪中隱隱伏兵,俺驚也么驚,憑著俺青龍偃月敵萬兵。」
說是不懼也不驚,到底還是怕的。工作組到來前一天,楊景才把顧蠻生叫到家裡,讓顧蠻生把員工集資這件事推在自己身上,反正他命不久矣,他名義上還是展信的一把手。
「不行。」顧蠻生態度堅決,「我不想充好漢,逞英雄,我現在也怕得要死,我還沒有活到頭呢。但我是展信的船長,這件事情是因為我才變得不可收拾,必須由我自己解決。倘使這趟我躲在了老丈人背後,即使別人不說,我自己也會無地自容,我再沒臉帶領展信乘風破浪,駛向偉大的征程。」
「你打算怎麼解決?」楊柳問他。她一時也沒了主意。
「我還不知道。」顧蠻生實話實說。
「你太鋒芒畢露,這兩年在外頭得罪的人也多,你一出面,事情只會變得複雜。明天你別去公司,讓我先向工作組的人探探底,最好只是罰款,哪怕傾家蕩產我們也認罰。」楊柳扭臉看著顧蠻生,將滾燙的手掌覆在他的手背上,向他投去全部的愛慕與信任,「罰掉多少,你得負責再翻著倍給我掙回來,不然就是小狗。」
顧蠻生感動至極。他因這份信任紅了眼睛,並由這份信任,徹底激起了內里的瘋症。當天夜裡,他用身體訴說愛欲與責任,像臨敵的狼一樣,將自己完整投入一場生與死的決鬥之中。他咬住楊柳的嘴唇與喉嚨,啃她的每一寸皮膚與骨頭。楊柳頭一回感到招架不了這個男人的瘋勁。
臨近天亮時,顧蠻生才饜足地睡過去,楊柳梳洗一新,決定按照計劃應付前來的工作組。然而她沒想到,這個工作組竟是由剛上任不久的省委副書記親自督導工作,而這位李書記就是沖著顧蠻生來的。
展信公司里,李書記一看顧蠻生不在,當場面露不悅之色,道:「我一直聽說這個顧蠻生名氣大得很,我看不光是名氣大,架子也大得很。」
工作組其他成員已經封存了幾箱賬冊,其中一位一直跟隨李書記身邊,也道:「顧總是不知道今天工作組來調查,還是問心有愧躲起來了?」
「顧總……顧總他……」朱暘在領導面前緊張得手腳冒汗,支支吾吾,還是楊柳反應快,相當自然地扯了個謊:「顧總在外頭跑市場呢。咱們展信不比國企的技術人才多,得到扶持的力度大,顧總是研發、銷售一肩挑,他不能也不願坐等餅從天上來,常常是沒機會也能被他跑出個機會的。」
幾句話令李書記不由多看了楊柳一眼。他發現,這小妮子不但漂亮,而且果敢機敏,三言兩語間不但把自己人給護住了,還悄磨嘰兒地傾訴了身為民企的委屈。「果然是巾幗不讓鬚眉,」李書記臉色轉晴,讚歎道,「你就是外頭人說的『楊門女將』吧,我聽說過你不少的故事,這顧蠻生打下的江山,得有一半歸功於你。」
「展信這點成績還是基於生對了時代,我又哪好意思居功呢?我想,全中國的民營企業家都是築夢者,都抱著同一個奮楫爭先的中國夢。」楊柳很自然地走到了李書記身邊,替換了方才那位工作組成員的位置,她不卑不亢,莞爾而笑,「賬冊都已經封存好了,我想斗膽請您參觀參觀展信新建的研發中心,一會兒若您能賞光允許我請您吃個飯,我再好好跟您講講我跟展信的那些故事。」
楊柳一身利落乾淨的職業裝束,卻武裝更比紅裝嬌,她邊陪同李書記一行人參觀展信研發中心的工作環境,邊為他講解展信的經營模式與發展戰略。
李書記一邊頻頻點頭,一邊微微笑道:「我聽說你們的交換機把福建大半市場搶了下來,只用了短短几個月的時間。要知道這可不容易,我當年在福州的時候,一提到交換機就是富士通,有時他們擺架子,我們還得上門去求合作。現在福建上下的電信部門都覺得揚眉吐氣,開玩笑說,『展信這是抗日成功了』。」
楊柳趁勢道:「這是因為展信與科研所聯手研發,攻克了國外交換機品牌都沒能攻克的防雷問題。研發就得投入大量資金,像展信這樣沒有背景的民營企業是很難貸到款的,一旦遇上現金流的問題,就只能處處靠自己。」
又不著痕迹地解釋了一番「非法集資」的問題,李書記聽得面盈微笑,越發覺得這姑娘鏗鏘,大方,很具眼見與說服力。
然而研發中心還沒參觀完,顧蠻生居然趕來了。他帶著一身酒氣出現在過道盡頭,面色沉靜,步履穩健。今早他睜眼不見楊柳,獨自在屋裡坐了一晌,最終還是決定一人做事一人當。躲在一個女人與她病危的老父背後,這種沒品格的事情愣誰也干不出來。
見顧蠻生出現,圍觀的展信員工一陣騷動,自覺讓道兩邊。楊柳遠遠聞見這股酒味,急得欲叫無聲,只能沖顧蠻生遞眼色。她怕他這天生浮花浪蕊的性子,萬一出言不遜惹惱李書記,那就真得去吃牢飯了。
「顧總這是剛應酬完?」轉眼人到跟前,李書記笑容親切,這口氣雖然不信,倒也給了顧蠻生一個台階下。
中國人慣於圓桌交際,真要往這上頭掰扯也不是不行,但顧蠻生早已抱定了必死之心,實話實說道:「我是借酒壯膽,才敢在您老面前孤注一擲。」
這裡不是談話的地方,李書記繃住臉上的笑,扭頭看見展信的一間小會議室,道:「你隨我來。」
顧蠻生與已經愣住的楊柳對視一眼,用堅定的目光予她信心,然後就加快腳步跟上李書記,也走進了那間小會議室。
「你是不是想跟我說,你非法集資屢屢違規,是因為政府對民企的扶持不夠?」會議室里,李書記停頓片刻,換上了一副沉重面容,「今年下半年開始,國企就業人數呈斷崖式暴跌,國企工人的下崗大潮即將到來,而民企由於另闢灰色通道,不守規則,野蠻生長,反倒積累了大量資本。你有沒有想過,在這樣一個新舊體制的衝突下,民營企業的發展其實已經佔了大便宜呢?」
這個問題非常辛辣,工作組顯然是有備而來。然而李書記卻不是有意刁難顧蠻生,相反的,他一早聽聞了展信不少事迹,對顧蠻生的第一眼印象也相當不錯,展信上下好像都隨了他這領頭狼的氣質,不像他以前考察時遇上的一些企業家,心思幽暗迂迴,嘴上七彎八繞,一句中肯有用的話都沒有。
這個傳聞中的顧蠻生既慷慨又狡猾,既直接又坦蕩。他倒想看看,他能怎麼接這一茬。
顧蠻生摸摸鼻樑,笑了笑,「這是個老難題,但我今天不是想跟您老談這個的,我是為了我的私事來求您幫忙的。」
李書記來了興趣,「什麼私事?」
「家父叫顧長河,長江黃河的那個長河,不知道您老聽沒聽過他的名字?」
「是不是那個『紡織大王』?拍著胸脯搞承包,後來入獄的那個?」李書記就是剛從漢海調任而來的,當然聽過顧長河的名字,他的臉上現出驚訝神色,又上上下下好一通打量起了顧蠻生,「你是他的兒子?」
「我知道您是從漢海調來的,我跟您也算是半個同鄉了。所以我尋思著,這件事情,自上而下地推進肯定比自下而上地推進好辦,也算是另一種意義上的中國特色了。您老在漢海肯定還有關係,能不能替我爸說叨說叨,就給他平反算了。畢竟咱們政治課本也說過么,看待歷史問題,宜粗不宜細。」
顧蠻生這半真半假的瘋話一出,楊柳就驚出了一身冷汗,覺得這王八蛋太肆意妄為,簡直不想活了。她趕忙上來打圓場:「午飯時間早就過了,要不咱們先請李書記一起吃個飯吧。」
沒想到李書記倒不覺得顧蠻生蠻纏,反倒噗嗤樂了,「你小子倒是很懂政治啊,那你應該知道,不能當著那麼多人面求領導走後門吧。」
「主要是這個後門理當走得。十多年前,風頭浪尖上的『八大王』一夕之間全部被抓,兩年之後就高調平反了。所以,到底民營企業家是黑貓還是白貓,這得辯證地看,長遠地看。就像您剛才問我的那個問題一樣。您說民企野蠻生長佔便宜,我卻覺得這是夾縫求生,不得已而為之。有句話不知道您聽沒聽過,『國企遇上問題能找市長,民企遇上問題只能靠市場』,不野蠻一些,曖昧一些,別說肩擔中華復興之重任,連活下來都是大難題。」話到這份上反倒什麼也不怕了,顧蠻生故意弔兒郎當地笑了笑,「就好比展信,一腔抱負就是沒錢,您說竄稀不帶紙,還能怎麼辦?」
話糙理不糙,原來坑在這兒呢。李書記這才意識到,這小子太聰明了,他以八大王、以自己的父親為例子,不著痕迹地就把自己剛才拋給他的難題給化解了。想了想,李書記決定再問他一道難題,「你既然大言不慚地說展信違規發展是肩擔了民族復興的重任,我倒要問問你,那些循規蹈矩的國有企業,怎麼就不行了呢?」
「我不敢。」顧蠻生挺實誠地回答,「同行相輕,我怕話說太難聽了。」
李書記大方表態:「你照直說,難聽我也不怪你。」
顧蠻生微微眯起眼睛,人站得筆直,擺出了一副嚴陣以待的神態:「現在國內通訊市場,除了展信這樣的民營企業,還有兩類,一類是背靠科學院的國有企業,理論知識確實不錯,寫專利論文也很厲害,但是產業化能力不行,說白了就是紙上談兵,不會把產品落地;第二類是通過國資委背景與外企合作的合資企業,目前看發展很好,但也有兩個問題,一是自視過高,之前展信開拓農村市場時,就聽說這類企業都是放了話不進農村的;另外就是容易養成依附外企的毛病,不掌握核心技術,不懂得未雨綢繆,無異於在沙地上蓋高樓,倘使某天我們與那些發達國家發生衝突,他們抽資而去或對我們進行技術制裁,我們會不會就全線崩盤了?」
一席話鞭辟入裡,又深又狠,確實就是當下這些通信企業的切實問題,李書記思索片刻,道:「現在國內的2G通信技術就完全依靠國外,你怎麼看?」
沉吟片刻,顧蠻生才慢慢開口:「無論是採用模擬訊號傳輸的1G,採用數字調製技術的2G,還是發達國家已經開始布局、高速傳輸的蜂窩移動技術3G,每一次信息通信技術的爆發性發展,都大大改變了整個人類社會的生產生活方式,可見通信行業於整個國家發展的重要意義。然而泱泱中華五千年歷史,我們與發達國家相比,無論是在核心技術還是在產業化進度上都起步太晚,落後太多了。」
自打顧蠻生沒頭沒腦地出現,楊柳就一直擔著驚受著怕,然而聽完這番慷慨熱血的話,她突然就不怕了。她看見顧蠻生嘴角微抿,眼眶泛紅,知道他胸有成竹萬丈,知道他無所畏懼無遠弗屆。她的眼眶也跟著紅了。
「可喜的是,儘管我們起步晚,卻在快速部署,奮起直追,從步進位交換機到數字程式控制,從模擬移動尚未完全落地到2g牌照正式發放,從傳統銅纜到『八縱八橫』光纜幹線貫穿全國,全行業都在奮發努力,那麼能不能也給我們民營企業一個機會,我在這裡向您保證,只要給我二十年的時間……不,給我十年時間,展信一定能躋身世界前列!」
「好!」李書記對顧蠻生這番話大感滿意,以千鈞之力拍了拍他的肩膀,「其實我來之前就聽了不少你的故事,我來這老半天,一直就在等你這句話。」
所有人都沒想到,展信居然因禍得福了。因為李書記臨走之前,留下了一句話:像展信這樣的民營企業,如果我們不加以大力扶持,我們還去扶持誰呢?